2014.10
昨晚，在下班的路上，我遇见了高中时期的语文老师。这是秋日的傍晚，树叶沙沙地落了满地，路人行色匆匆地经过沿街的店铺，不为诱人的商品和彩色的广告牌心动，骤起的晚风催促着他们披星戴月，踏上归程，同我一样。
回家的路上，会经过一个小广场，常有小孩子在那儿玩耍，他们溜旱冰，追逐笑闹，或者干脆并排坐在台阶上，托着腮帮发呆，仿佛不知如何耗尽这漫长的闲暇时光。他们和周遭的一切几乎毫无关联。走过这个小广场，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，行人之间保持着礼貌而克制的距离，就连那些大笑的孩子们，也与我隔得很远。和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，不会有人贸然地靠近你，也不会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。所以，就连遇见高中的语文老师，也好像是意料之内的事。
这里离我的高中不远，遇见她，一点也不稀奇。距离我上一次见她，好像是三年前了。那是某一年的高考，我在做实习记者，采的点刚好是我的高中。她和其他老师一样，都穿着枚红色的衣服，站在考场外，给进去的学生加油打气。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那天与她说了什么，大约也无非是些寒暄的话，聊了两句，她说还要给考生加油，便又回到了那些老师的行列中。
后来再没有面对面地见过她。去年校庆，我回去了一趟。在高中楼底下的宣传栏里，看到了她的照片和名字。五年过去，毫无改变的眉眼和神情，让人误以为时光也没那么无情，虽然我已不再是她的得意门生，她也找到了另外的千里马。
高中的时候，总是有些自负的，小有才华，不愿屈居人后，喜欢把自己那些肤浅而简单的小想法拿出来公诸于众，她便是我的听众之一。在我十余年的学生生涯里，未曾与任何一个老师有着亦师亦友的关系——我是连经过老师办公室都要腿发抖的学生，而她对我而言，是一个例外。那个年代，还流行写博客，还流行发电邮，我会把我正在读的书告诉她，她也会告诉我她对这个作家的作品有什么看法，有时候，我也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文章发给她，征求她的意见。她对于夸奖从不吝啬，也永远是包容的，以至于我交了一篇差强人意的文章去参加征文比赛，她都没批评我什么，她尊重我的决定，只是后来我发另一篇文章给她的时候，她说：“如果你当时用的是这篇，那就好了。”
在那个学生时代里，我视她为知音，喜欢她，尊敬她，甚至想成为她最优秀、最引以为豪的学生——这样说，一点也不夸张。年轻而未经磨砺的人，必然知道恃才傲物是什么，狂妄自大又是什么。就连这时时刻刻都要在她眼里争第一的心，在如今看来，都是那么轻狂，却又历历在目。
事实就是，当时的我，哪有那么优秀。无论是在课余时间的走廊里被数学老师一顿痛批，还是在书桌上不小心露出一个角的、一片红叉的理科试卷，都让我露了怯。作为一个严重偏科的学生，我也只能在某个领域锋芒毕露，而在另一个领域一败涂地，这些她都看在眼里，却少有说些什么。直到有一次，我因为在晚自习的时候玩手机，被路过窗边的她看到了。
她把我叫到教室外谈话，语重心长，不是老师批评学生的口吻，更像是朋友间一场尴尬的对峙。时隔多年，说的大部分内容，我已经不记得了。只记得她说了一句话，她说，她对我失望。那时候，通透明亮的教室就在我右手边，我看见那些黑压压的后脑勺埋在书堆里，每个人都在奋笔疾书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认真而专注的光芒，只有我一个人，站在走廊的另一边，站在黑暗里，叫人失望。我不敢抬头看她，但我听得出她语气里的痛心，她说的失望，就是真的失望，就是无论我给她写多少篇才情满溢的文章都无法挽回的失望，因为在她看来，任何一个学生，都不能仗着自己在某个领域里的一点小才华，而逾规越矩，横行霸道。可惜那时候的我，不太明白这个道理。后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课室，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书桌，同桌在一旁关切地低声问我没事吧，我说没事，手机都没被没收，能有什么事？
后来，当我下一次见到她时，她又好像忘记了这件事，还是跟我谈文学，谈最近读过的书，也会关心一下我的理科成绩，叮嘱我抓紧。而我，终于开始收起那争强好胜的心，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意识到，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，爬得越高，跌得越惨，你可以心比天高，但你不能表现得心比天高，如果你执意要表现得心比天高，那么你最好配得上你的心气。否则一旦摔下来的时候，会让对你有所期待的人失望。
再后来，她不再教我语文，成为了隔壁班的语文老师，隔壁班的班主任。那个班里的同学有时候也会向我抱怨，说她很严厉，很情绪化，和我所认识的她判若两人。用一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，就是我虽然不太相信，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设定，并且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，很多从前执拗的念头，都渐渐化解了。我逐渐意识到，在师生、朋友种种关系之前，我都不能否认，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，互相无法成为对方眼中的完璧。在这样一个时代里，好学生如过江之鲫，有才华的人更是多如牛毛，我自负地想在她眼里做到最好，如同一个将领在征战沙场以后得意洋洋地回到京城向帝王邀功，却未曾意识到，人无完人，总有人能在你不擅长的方面超越你，而你不应该因为得不到认同而心生怨妒，更不应贪心妄想获得天底下所有人的认同。她对于年少的我，毫不夸张地说，大约是站在文学殿堂门外的守门人。我凭借一点点天资敲开了这扇门，她对我有所提挈，夸奖我的天赋，也斥责我的懒惰与投机取巧，最后，她亲手为我推开了这扇门，邀我进去，自己却悄悄离开。我被这大千世界的繁华所吸引，走得越来越远，而等我回头想询问她的意见时，来时路漫漫，早已不见她。而我所说的见，当然不仅仅是目光所触及的见。就像阿凡达里，那句脍炙人口的I See You，并不仅仅是“我看见你”那么简单……
那个秋日的傍晚，她迎面向我走来，留着干练的短发，穿一条花色的连衣裙，特别年轻，就和我记忆中的她没有区别。我不知道她这几年又带了多少个毕业班，有没有在讲坛上因为学生的不争气而落泪，有没有再遇到过和当年的我一样敏感而又自负的学生，她是不是还推荐他们看史铁生，看川端康成，看迟子建。在她向我走来，并与我擦肩而过的那几秒钟里，她的目光极短地停留在我脸上，好像认识我，又好像不认识。我们和每一个拖着疲惫身躯下班回家的人一样，眼神放空，目光呆滞，凝望远方。周遭的一切，如同过往的种种人和事，仔细考量起来，触目惊心，但若你不去细想，不去追究，终究不过是与你无关的热闹。
就在那一瞬间，我想到了很多。其中的大部分，我已经写在了上面。
最后还有一点。我曾经和高中的同学说起她，我说我高中时代，遇到的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，她是其中之一。我不想辜负她曾经在我身上耗费的心力，如果我不做出点成绩，我也没脸回去见她。这就是为什么，明明学校离我家只有5分钟的路程，毕业六年，我终究没主动去见过她，明明可以叫住她，我也没有这样做。
她的名字叫海燕，就是高尔基那篇鼎鼎有名的散文诗的名字，这个名字一半适合她，一半不适合她。但这不妨碍我喜欢她，尊敬她，一直视她为我最重要的师长。
愿她一切安好。
